“叮——”剑刃相碰的悦耳声音在不大不小的院子里回荡开来。院子中央，一老一少两人正各自手持一把剑，相持在一起，但明显可以看出少年占了上风。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林冬，但你的剑技恐怕已经超越我这个做师父的了。”年龄大概在五六十岁左右的长者说道。
“啊啊，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还远远不——”
十八九岁的少年受宠若惊，不自觉地露出了破绽。自称师父的长者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挪动脚步稳定身形并将剑向自己这边倾斜，正在用力的少年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卸力了，只能顺着剑往前冲去。长者趁机闪身避开，少年很快稳定住了身体，但拿剑的手施加在剑柄上的术式却因为刚刚的意外变故而解除了。长者顺势吟诵了一个术式，将生成法阵的左手朝向少年拿剑的手，一阵火花从剑柄上闪现出来，少年吃痛将手松开，剑掉在了地上。长者迅速蹬地向前移动，一瞬间就将剑架在了少年的脖子上。
局势顷刻间两极颠倒。
“不过，看来你还是没有记住我告诉你的事情啊。”
“啊……抱歉……”少年惭愧地说，同时伸出双手表示自己认输了。
长者将剑收到腰上的剑鞘里，说：
“由钢铁铸成，具有实体的、可以被感官感受到的剑，加上没有实体，只能用心去感受的魔法，两者碰撞交织，产生的‘术剑’这一令人着迷的技艺，其本身已经超脱了武器的范畴，成为了一种艺术。在用术剑战斗的时候，就要有对艺术的尊敬，要有作为艺术家的自觉，要心无旁骛。如果心中有杂念，就只会败得很惨——这段话，我这一年来天天都会跟你重复一遍吧。”
“嘿嘿……”少年惭愧地揉着自己的头发，“我一定会记住的，师父。”
“唉……”长者发出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叹息，“但是，从各种方面来讲，你已经完全超过我这个老头子了啊，林冬。”
我没有再说那些无谓的自谦的话，从地上捡起剑插到腰上的剑鞘里。我的水平究竟如何，我自己心里相当清楚。所以……
“师父，我决定了，再过几天，我要去都城圣拉托斯，参加术剑大会。”
“……”长者沉默了一阵子，“这是你的自由，我不会干涉。”
看到少年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他又补充道：
“我承认你的术剑技术已经相当高超了，但是参加圣拉托斯术剑大会的人都是比我要厉害不知道多少倍的高手，我年轻时也曾在上面惨败……”
“不过，去见见世面也好。”长者说完，转身往屋里走去，“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我叫林冬，从那时候因为一个意外被召唤到这个世界，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将我召唤来的是一个专心钻研高阶魔法的老魔法师——亚拉尔。他当时正在研究异世界召唤的高阶法术，因为一个意外将我召唤到了这个世界，我也因此住进了亚拉尔爷爷家里。
亚拉尔爷爷的妻子早已去世，他和他十三岁的孙女艾丽西亚一起住在这个名叫哈特村的小村庄里。老爷子不怎么会做家务，所以基本上家务都交由艾丽西亚做，这也让艾丽具有一种她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成熟和稳重，虽然大多数时候她仍然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艾丽对我很好，一直都把我当哥哥看待。亚拉尔爷爷虽然不善言谈，但我可以看得出来，他也是一直把我当孙子照顾。
一年以来，我一直跟着亚拉尔爷爷学习各种术式，同时请村里曾经在都城担任卫兵长，虽然年事已高但术剑技术依然相当高超的裘克师父教授我术剑的本领。
亚拉尔爷爷说，我能被召唤到这个世界来，很大可能就是我有着特殊的法魂构造——所谓法魂，就是能够使用魔法的人身体里一种类似神经纤维的构造。正是因为法魂的存在，我们才能够令空气中的魔素转化为魔力，供我们使用——这种特殊构造让我有着极高的法术天赋，可以很快地掌握一些高阶的术式。
在亚拉尔爷爷告诉我这件事的那个晚上，我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难以入睡。我想起了很久以前，我还在上初中时的那个晚上。
——男孩独自一人站在舞台上，手里拿着塑料做的道具魔杖。这是学校的元旦晚会，他为此精心准备了很久，虽然只有他一个人，一个没有人愿意与其同台表演的中二少年。聚光灯打在他身上，汗水浸湿了衣服。他对着空气挥舞着魔杖，舞台上各种颜色的光芒在空中飞舞，那是一个个恶毒的咒语。在那光芒的照射下，是漫山遍野的尸体和发黑的血——当然，这些只有男孩自己才能看见。孤独的魔法师，背负着保护家人，保护国家的命运，孤身一人和邪恶的黑魔法师战斗着。
——男孩觉得这个故事有的只是浓浓的悲伤，他不知道下面的人在笑什么。
——“都初二了还做这些小学生似的幻想啊，好幼稚。”
——“喂，表演点劲爆的啊，异能战斗啊之类的，魔法什么的弱爆了啊！”
——这些他都可以听得见。他想要放弃了。但他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母亲的笑容。这就够了，我要表演下去，我要坚持到最后。
——结束了。他在母亲面前哭的像个三四岁的孩子。他说，他不明白那些人都在笑什么。他说，魔法为什么不好？如果有魔法，就可以救爸爸了。
——在那个雪夜，夫妻两人带着他们年幼的孩子开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此行的目的是去看望孩子生病的奶奶。男人因为工作原因已经很久没有回过老家了，如果不是老人生病，恐怕这个时间还要更久。
——小男孩在后座上挥舞着他的魔杖，那是他四岁的生日礼物，是他最崇拜的，妈妈总是给他讲的故事里的魔法师的武器。
——“唉，路面结冰了，大晚上的也没有除冰车过来，根本开不快啊。”在驾驶座的男人说道。
——“没事，慢慢开，急也不是办法，这样的路况开快了可是很危险啊。”
——“我知道我知道！”男人不耐烦地回应道，一边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玩得正欢的孩子，“快点让孩子睡觉吧，醒着只能添乱。”
——就这么一瞬间，男人回过头去，看到了车的正前方五六米处的一只不知道从哪来的野狗，正冻得瑟瑟发抖。
——其实这种情况下，直直地撞过去才是最佳的选择。撞到一条瘦狗不会影响车的稳定，而且很明显，人的生命更加宝贵。但是男人下意识地打了一下方向盘，之后才反应过来。
——但是为时已晚了，车子在路上打滑了。野狗倒是灰溜溜地逃开了，但是车子已经冲破了护栏，往下方的树林中撞去。
——被吓蒙的小男孩昏过去之前唯一记得的事情就是爸爸转过头来，朝妈妈喊道：“保护好孩子！！！”
“啊啊！！”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冷汗已经浸湿了薄薄的睡衣，给我的身体带来一丝丝的凉意。
“又是这个梦吗……”我叹了口气，伸手梳理了一下蓬乱的头发。晨光透过窗户撒进屋里，已经到了起床的时间了吗。
如果我会魔法，当时就可以救下爸爸了——我曾经是这么想的吧。但那无疑是中二病病入膏肓的症状。现在想起来甚至有点好笑。我怎么能把父亲的死归咎到我不会魔法这一点上呢？明明那只是一场意外。
我把湿透的睡衣脱下来，穿上木棉布的裤子和皮质的短靴。我低头看着自己颇为壮实的身体，甚至不敢相信这是自己。一年前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宅男，现在居然有肌肉了。
“哥，快点起床啦！”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这个将一头金发扎成辫子背在身后的少女就是艾丽西亚。
我们四目相对，我把手伸到长袖衬衣的袖子里，还没有套到头上去的动作僵在空中。
艾丽西亚白皙的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
“虽……虽然做妹妹的看到你这个流氓哥哥的身体也没什么……但……但……你赶紧给我穿好衣服下来吃饭啦！”说完嘭地一下关上门跑下了楼。
流……氓？我觉得我这一年来很老实啊，对艾丽西亚一直是当妹妹看的，没什么奇怪的举动，怎么就成流氓了？
我胡思乱想着，将衬衣套到了身子上。
屋外还有点凉意，太阳没有完全从地平线上升起来。虽然说我所在的格鲁德王国基本上是冬暖夏凉，但在深秋的这个时候，晚上还是很冷的，不穿厚衣服随意出去甚至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我打了个寒颤，从水井里打出满满一桶冰凉的井水，强忍寒意完成了早晨的洗漱。
“哥，快点来吃饭啦，今天艾丽特地给你做了克格果派哦！”艾丽西亚推开厨房的窗户冲我喊道。克格果派的香气穿过冰冷的空气传来——熟悉的味道啊！以前想吃到艾丽大小姐做的克格果派可不容易，我要干一整天的活，还要承诺吃完晚饭后洗碗，才能吃到几个宝贵的果派。我简直就是社畜啊。我摇摇头自我吐槽，同时用毛巾擦干脸推门进了屋子。
我坐在餐桌前津津有味地大口吃着美味的克格果派——克格果酸酸的味道加上黄油的香味真的让人欲罢不能，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可是都尝不到这种美味了啊。单赶路去镇上就要几乎一整天，还要在镇上等去都城的商队出发，跟着商队的马车去往圣拉托斯，赶路的话还要好几天，加起来就一周多了，还要在都城比赛将近两周——这么想的话，果然还是不去了好。
“一想到要有一个月吃不到艾丽的果派，我就不想去参加大会了。”我开玩笑般地说出了这个想法。
艾丽本来笑眯眯的表情瞬间变了，她突然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吃惊地说：
“那怎么行！”
但亚拉尔爷爷只是稍稍从他的书上移开了一下视线。果然还是老师懂我啊。
我尴尬地伸出双手压着艾丽小小的肩膀让她坐下，同时解释说我只是开个玩笑。
“毕竟艾丽特地为我早起做了克格果派呢，就冲这个我也要去啊。”
听到这话艾丽的脸上闪过一丝绯红。
“哥……哥哥你个大笨蛋！艾丽哪里说这是特地给你做的了！”说着从盘子里拿出一个派送到爷爷面前，“爷爷，快尝尝今天的派怎么样……”
明明是你自己说过的好吧！我无奈地笑笑，低头继续吃着宝贵的派。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临行前，我去了趟裘克师父的家里。师父拿出了一把剑，告诉我这是他在王都做卫兵长的时候用的一把剑，因为勤于保养，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剑但使用起来十分顺手。我本想拒绝，但看到双手把剑递给我的师父的表情的时候，我瞬间明白我没有拒绝的余地。
我们没有过多地交流。我向师父鞠了个躬，便回了家继续做出发前的准备。
林冬不知道，这个剑的身世比裘克告诉他的要复杂的多。
“那把剑，可是承载着我屈辱的过去啊。”裘克望着林冬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
——天赋异禀的少年独自一人剿灭了将自己的村子屠杀殆尽的邪恶骑士团，为了杀掉国王苦练剑技，为了接近国王而参加术剑大会——这是很俗套的复仇故事的开头。但少年看到国王身边的那个妖艳的女人的时候，他明白了，自己是不可能达成目的的。他故意输掉了比赛，在王城里谋得了个卫兵长的职位，本打算伺机而动，但他知道自己已经丧失了勇气。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在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就被浇灭了。几十年过去了，年事已高的他在远离王都的一个小村庄里定居了下来，再也不想着去复仇。
——这本是我想在最后给你讲的一个故事，林冬。但我最终也没有勇气把这个令我感到耻辱的故事讲给你听。
裘克叹了口气。
——不过现在，我只需要祈祷林冬一路顺利就可以了。
一切收拾妥当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了。我穿着亚拉尔爷爷的旧斗篷，背着不多的行李出发了。临出门的时候，平时不善言谈的亚拉尔爷爷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似乎要说些什么临行前的告别语。可他说出来的话果然让我失望了——还以为老爷子终于开窍了呢。
“林冬，一年前因为我的失误把你召唤来……真的很抱歉。”
“爷爷，您现在说这个干嘛，而且我不是说了我一直就没有怪过您。好了，您就别自责了，我不在的时候保重好身体啊。”
听到这话，亚拉尔爷爷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点了点头说：“一路平安。”
艾丽西亚则是一直送我到村口的牌子处，牌子上写着“哈特村”。
但艾丽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没有提醒她，继续慢悠悠地走着。
“啊啊，如果克格果派可以长期保存就好了呢，就可以让艾丽你做一大堆，我放在包里带着吃了。”
“那怎么可能啦，本来凉了就不好吃了，居然还想着当做干粮。”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的时候，已经离开村子很远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两人停止了闲聊，在沉默中向前走着。
“艾丽，马上就要到镇子里了哦。”
“啊啊？”艾丽像是被从梦中叫醒似的吓了一跳，回过头望去，果然已经离开村子很远了。
“完了完了，要赶不上给爷爷做午饭了啊。”
“那你赶紧回去就好了，接下来我一个人可以的。”我伸手摸摸艾丽的头。平时如果这么做的话她肯定会反应过度，一边用她的小拳头捶我一边说“别拿我当小孩子啊”这样。但是今天她只是沉默地低下头。
“我知道，哥哥一定会赢的。”艾丽开口说道，“所以……以后请不要忘了艾丽，请常回村子来啊……”迟钝的我这才察觉到，艾丽在轻声啜泣。
我赶紧双手捧住她的脸，帮她擦着眼泪，一边安慰道：
“说什么傻话呢，我不可能……不可能会忘掉艾丽的啊。如果哥哥赢了，就把艾丽和爷爷接到都城去，好吗？”果然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啊，虽然平时对我很凶就是了……
“说好了，这回可不能耍赖啊……”艾丽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笑着说。
“拉钩，好吗？”我伸出小指。
艾丽也学我伸出小指，和我勾在了一起。
“这是我们那个世界的风俗，两个人只要这样把两个小指拉在一起，再念一句咒语——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就完成了一个有魔力的契约，这样无论哪一方都不能违反约定了。”
艾丽擦干眼泪，挥着手朝后退了两步，转身朝村子跑去。
我没有太过留恋。反正不管怎样，一个月之后就要回来了——赢什么的，怎么可能呢。我也该继续赶路了，要赶在日落之前到镇子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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